撰文:雪君
在香港的菲律賓女傭攝影師Leeh Ann Hidalgo,拍下香港「孤獨」的一面:「這是我的內心倒影」
四年前,菲律賓女傭Leeh Ann Hidalgo放棄在家鄉的教職,隻身來港打工養家,一個受人敬仰的教師突然「降級」成寄人蘺下的女傭,她不堪身分轉變的打擊,跌入憂鬱的深淵,每天因想家、自卑而哭成淚人,直至她遇到生命中的救贖 ── 攝影,她才重新活過來,以鏡頭抒發壓抑情緒。
「只有在攝影的世界,我才感到平等,感到我是香港的一份子。」

「只有在攝影的世界,我才感到平等,感到我是香港的一份子。」每到星期天,Leeh Ann都會從家務中解放出來,搖身一變成攝影師,拿著一部Sony單鏡反光相機,走遍香港的大街小巷,紀錄這個城市的眾生相。她特別喜歡到舊區、廢墟、街角小巷這些隱敝的地方,尋找形單影隻的人;在鏡頭下,每一位主角都是她的倒影,孤獨、疏離,鮮明的黑白照映襯著內心的憂愁,她稱之為「The Hidden Side of Hong Kong」,與她一樣,是香港喧鬧繁華背後不被看見的一群人。
香港夢的幻滅:沒有自由、只有歧視
看Leeh Ann的照片,不其然為香港感到悲哀,孤獨老人、被遺忘在遊樂場的孩子、在雨中獨自撐傘的女人,這個城市好生寂寞,很難想像到幾年前,她對香港這片土地的印像是色彩繽紛、魅力四射:「那時在網上看朋友來港的照片,她們總是笑臉迎人,衣著光鮮豔麗,我以為這是個快樂的城市。」
當時,她在菲律賓還是中學老師,任教生物科,月薪只有二千元,下課後要兼職教英語,才能幫補家計,後來父親患癌離世、弟弟入讀大學,家庭的重擔一下子大了,她決定前往嚮往已久的香港打工,一圓淘金夢,「香港做家傭有四千元,是家鄉人工的兩倍,我是長女,有養家的責任,也想看看外面的世界。」

一來到香港,美夢就被戳穿,「原來以往朋友臉上的笑容是假的,隱藏著背後的不快。」第一個僱主對她呼呼喝喝,試過出手掌摑她,還不時語帶侮辱:「看,你現在算什麼大學生?你只不過是個傭人!」她忍受了三個月就辭職,怎料第二個僱主提出無理要求,不單只要打理家務,還要到其公司打雜,每天做足十多個小時,她的雙手發麻,內心更是錐心的痛:「以往當老師,別人看我都是尊重的,但來港做家傭,我好像低人一等。」
現在Leeh Ann總算換了個好僱主,給她合理的工作量及待遇,但假日出外時,仍照舊遭到途人的白眼:「我試過到咖啡店,坐了不久後店員說如果我沒有錢再叫一杯,就得離去,旁邊的白人坐了半天,也不見他被趕走?」她感到被排斥,不論外傭留在香港多久,本地人也是當他們是局外人,「在家我的一舉一動都被傭主監視,出街路人也用奚落的眼光看我。我們與這個社會隔絕,與那些『真正』的香港人隔著一道牆。」
人生的轉捩點:攝影治療創傷 陌生人送相機
與家人分離、在港不多朋友,個性內向的她喜歡獨來獨往,把委屈都放在心中。一天到海灘去看海散心,一對母女手拉著手走過,她以手機鏡頭捕捉了這一刻,表達思念家人之情,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釋懷:「看到那張照片,我的愁緒一掃而空,我知道我要重拾攝影。」
說是重拾,是因在小學時,一位長輩曾送她一部菲林相機,年紀小小的她已每天拿著相機到處拍攝,後來因課業繁重、忙於打工而放下這興趣。



她在香港沒錢買相機,但拿著手機到處拍攝,已足教她樂而忘憂,她幾乎走遍城市的每一處,由市區如旺角、深水埗、尖沙咀,到離島如馬灣、長洲,她探索得愈多,就覺得與這個城市愈親近;只要一「機」在手,她就感到自己和香港人無甚分別,可以盡情發掘這個城市的奧祕,而不是只躲在家裏打理雜務的傭人,她想告訴旁人:外傭也是人,不是做家務的機器,她們有想像力、也可發展自我。
「是攝影救了我。舊時我只懂躲起來哭,快要被香港的生活迫瘋了,但重拾攝影後,我可以證明給人看,我不只是一個工人,我還能以照片說故事。」
後來,一名藝術攝影師在網上看到她的照片,欣賞萬分,認識了數天就送她一部專業相機。如此戲劇性的際遇,Leeh Ann至今仍不可置信:「誰會送陌生人一部那麼貴的相機?但他堅持說在相片中看到我的潛能,叫我要好好運用相機。他像我的第二個父親,常送攝影書給我看,又會指點我拍攝技巧。」他更邀請Leeh Ann免費加入攝影愛好者的俱樂部,自此她在香港的生活不再孤獨,多了一班知音,經常相約一起出外探險和攝影。
問她有沒有崇拜的攝影師,Leeh Ann立刻鐵定地說:「Jonathan Van Smith和Xyza Crux Bracani。」前者專門拍攝香港的毒販、妓女、低下階層,後者則已由菲傭變身成國際級攝影師,但兩人有個共通點——他們都愛玩街頭攝影,也是LeehAnn最愛的攝影模式。「我不太熱衷風景類的,因為我喜歡看人的故事,但又不喜歡人像類,總覺得叫model擺出不同姿態這回事不太自然,我喜歡街拍,觀察在城市中一瞬之間發生的人和事。」
為了發掘這些人事,她喜歡鑽進街角、小巷,特別是深水埗、旺角這些草根地區,拍攝香港繁華背後不為人知的一面,她稱之為「The Hidden Side of Hong Kong」,也是她眼中最真實的香港。「旅客認識香港總從維多利亞港、迪士尼、遊樂場談起,我來港前也是,但在街頭小巷、舊區發生的故事,才是最真實的,也讓我擺脫外人的視覺去看香港。」至今,她的足跡已延伸至一些鮮為人知的廢墟,如號稱為「鬼島」的鹽田梓,是舊時客家人聚居、曬鹽賣鹽維生的地方,也讓她更了解香港的早期歷史,「從沒想過香港有廢墟,令我大開眼界!我喜歡發掘隱秘之境。」

鍾情街拍:拍下「不為人知」、「孤獨」的香港
擁有一部單反相機後,她抓緊每個星期天苦練攝影,慢慢發展出自己的一套風格:鮮明的黑白照、憂鬱沉重的氛圍、富有故事性的構圖,特別喜歡以鏡頭表達孤獨、疏離兩大主題——那是她在香港的自身經歷。
她最滿意的一張相,是一個小孩獨自在遊樂場玩耍,挨在透明的圓膠板後,眼睜睜地望出膠板外的世界,「我覺得小孩很像自己,被封閉在外傭的世界,隔著一道牆觀望香港人的世界。」這份疏離的感覺,在她的作品中縈繞不散:被關在辦公室加班的人、在太空館門外呆坐的白領一族、躲後巷中喘息的工人,她覺得這些香港人,都是她的倒影,在這城市中為了生計營營役役,卻孤獨地承受著工作壓力,有種同病相憐的感覺。「像偷偷躲在後巷中休息的女工,那時我初來香港,傭主家中裝滿攝錄機,我也要找暗角躲起來,才敢喘一口氣。」

她習慣把鏡頭調較至黑白模式,拍下這些在城市中形影單隻的人,表達內心的孤獨:「我喜歡黑白照,喜歡它的純粹,沒有任何色彩的干擾……也可能與鬱悶的心情有關吧。」她不擅言詞,鏡頭成了情緒的出口。
問她有沒有崇拜的攝影師,Leeh Ann立刻鐵定地說:「Jonathan Van Smith和Xyza Crux Bracani。」前者專門拍攝香港的毒販、妓女、低下階層,後者則已由菲傭變身成國際級攝影師,但兩人有個共通點——他們都愛玩街頭攝影,也是LeehAnn最愛的攝影模式。「我不太熱衷風景類的,因為我喜歡看人的故事,但又不喜歡人像類,總覺得叫model擺出不同姿態這回事不太自然,我喜歡街拍,觀察在城市中一瞬之間發生的人和事。」

為了發掘這些人事,她喜歡鑽進街角、小巷,特別是深水埗、旺角這些草根地區,拍攝香港繁華背後不為人知的一面,她稱之為「The Hidden Side of Hong Kong」,也是她眼中最真實的香港。「旅客認識香港總從維多利亞港、迪士尼、遊樂場談起,我來港前也是,但在街頭小巷、舊區發生的故事,才是最真實的,也讓我擺脫外人的視覺去看香港。」至今,她的足跡已延伸至一些鮮為人知的廢墟,如號稱為「鬼島」的鹽田梓,是舊時客家人聚居、曬鹽賣鹽維生的地方,也讓她更了解香港的早期歷史,「從沒想過香港有廢墟,令我大開眼界!我喜歡發掘隱秘之境。」
加入女權組織Lensational:「女傭也有對知識及藝術的追求」
近一兩年,Leeh Ann機緣巧合下加入了女權組織Lensational,一個以攝影為女性充權的國際非貿利組織,常在香港舉辦攝影工作坊,免費教導女傭攝影。組織令她增廣見聞、關注性別平權,更鼓勵她嘗試以攝影為社會公義發聲,在眾多議題中,Leeh Ann特別希望為女傭爭取平等的社會地位。

她舉例說,最近正與一所專為移民工人舉辦課程的學校TCK Learning Centre合作,拍攝一系列女傭上課及溫習的相片,「香港人對女傭的印象,就是只懂做家務、湊小孩,周末時坐在街頭談天說地、開派對,但我想告訴他們,也有一群人選擇利用假期去進修,對知識有所追求。這也是我想拍攝的“A Hidden Side of Hong Kong”,港人不認知的、女傭的另一面。」
對於自己的作品曾入選Lensational舉辦的攝影展覽,Leeh Ann她謙虛地說,不只自己的作品值得被欣賞,組織中有很多女傭與她一樣,熱愛及苦練攝影,大家能彼此學習。採訪當天,記者看著Leeh Ann首次帶頭舉辦Lensational攝影團,有幾十名外傭響應,她們在深水埗街頭游走,對舊區的一事一物都很好奇,又會請教隨行的專業攝影師不同的拍攝技巧,十分好學。
目前,Leeh Ann正忙於營辦Lensational委託她管理的Facebook專頁Humans of Hong Kong,紀錄一些移民工人、外藉人士在香港的故事,Leeh Ann像個小記者,到處訪問來香港打工的外傭,攝影及文字一腳踢,希望香港人能聽見外傭的心聲,也讓移工能有平台去分享外來人如何看待這個城市。「這些都是在香港被遺忘的故事,我希望香港人能了解外傭更多,明白我們不只是傭人,可以做多更多,離鄉別井背後,有很多動人的人生故事要細說。」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