農曆七月雜談

撰文:邵頌雄

小時候聽過不少鬼古,包括東城戲院、金鐘兵房、辮子姑娘等,都是香港七八十年代很經典的都市傳說。但由於這類鬼古談論的人多,當中為繪影繪聲而加鹽加醋的情況,也應不少,傳到自己耳中,已不知是多少手的資訊。對於同一故事卻不斷出現不同版本,甚感懷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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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時的幼稚園老師跟家母稔熟,經常煲電話粥,記得一次她提到一個朋友,掃墓後忽然病倒,病因不明,送往醫院時已神志迷亂,不斷說病房門外有一面孔窺探。家人請教的廟祝,說這位朋友一定是無意錯踏某一新墳,着他們準備祭祀供品,黃昏時分到墳場,沿路找尋新墳,結果讓他們找到,連番拜祭道歉,兩天後那位朋友便不藥而癒云云。兒時聽得入神,但長大後發覺這類鬼古,基本橋段不斷出現,單是港產電影也不知看過多少遍,因此即使來源較近,還是有點不以為然。誰知道那位朋友不是剛好發高燒,燒到胡言亂語,過兩天退燒後便自然不再「見鬼」?

也許自己始終未有見過,如身邊親友有撞鬼的親身體會,會特別感到興趣,讓我可以盤問究竟。其中一位,就是內子。她的幾次見鬼經驗,我大都半信半疑,不是覺得巧合就是懷疑她以夢為真。但其中一次,卻令我想到鬼魂的「形象問題」:

故事發生時,內子才十歲左右,已跟家人移民多倫多。有天到外婆家晚飯,那是加拿大常見的複式房子,客廳、廚房等都在主層,樓上則是睡房。飯後姐妹幾人跟姨丈等玩耍。須臾,發覺不見了姨丈,內子與姊姊往黑漆漆的樓上張望,卻見廁所門關上,以為姨丈在裏面。冷不防見到一道白影從廁所飛快地衝到睡房,還以為姨丈沖涼後沒穿衣服,披着白色浴巾便直往房間走去。姊妹倆咭咭咯咯地笑着,打算到姨丈門外嘲弄一番。才走到樓梯一半,姊姊卻一手把內子拉住,原來她瞥見姨丈還在主層,樓上根本沒人。她們才意識到剛剛見到的,可能就是甚麼靈體,乃躡手躡腳地快步走回家人旁邊,嚇得不敢說話。

雖然她們見到的只是一道白影,但因並非只有內子一人見到,可信性是高了一點。其後,那間屋租了給其他人住,據說租客也經常見到白影飛快飄過。故事並不恐怖,卻是我接觸到最可靠、最少後期加工的靈異經驗。然而,那道白影真的就是鬼魂嗎?當然無可肯定。但這令我臆想的,是為甚麼中外的鬼魂,多是身穿白衣的?是因為鬼魂出沒的背景,多是黑夜,而目測能見的「影像」,就只有白色最為明顯嗎?由此再聯想到的,便是文化氛圍如何塑造出我們的見鬼經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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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衣黑褲、梳起大辮的媽姐;忽明忽暗的燈光;空座無人,卻嘎吱搖動的搖搖椅;靜靜撥着大葵扇的老叟;踏着單車的小孩;面無血色,但笑容詭異地揮手的中年婦人等等,都是我們印象中的撞鬼情景。但這種聯想,卻幾乎是香港道地的鬼魂形象。何以我們會因半壞不壞的電燈泡感到驚悚?那會不會只是電影工作者,把古時候有鬼魅出現而陰風陣陣時,將油燈燈火吹得忽明忽暗的情景,加以「現代化」之所為?如果真有鬼魂,他們是否真的那麼喜歡不停揮手?這類近代的經典鬼形象,大概於黑白片年代的粵語長片萌芽,再由電視劇時代的《執到寶》及往後的電影鬼片等發揚光大,其實已跟清代《聊齋》所寫的狐仙妖魅大異。但無論是十七世紀的中國抑或現代的香港,鬼古中不變的元素,便是滲透着儒釋道混合的文化景觀,當中既有等候輪迴的魂魄、道家對陽神與陰界的區分,還有傳統道德教條、孽債孽償的思想。

歐美的恐怖片,處理鬼魂的手法,便完全不同。若換了港片的拍攝手法,搬出羅蘭姐以她招牌陰森的聲線語調、臉上打上暗綠色的燈光,他們大概也不會看得雞皮疙瘩。西方的鬼古,不談等待投胎亡靈、怨氣難消的魂魄,卻偏重描述邪靈作惡為主,反映的則是以天主教信仰為基調的宗教語境。最近YouTube上被投訴「太恐怖」的電影預告《詭修女》(The Nun),我真的半點不覺其恐怖,但也可理解,對於這種威脅傳統西方宗教信仰的超自然邪惡力量,確能勾起於此文化薰陶長大者的莫名恐懼。

我傾向相信鬼魂的存在,但也認為我們通過與流行文化的互動,其實不自覺地將心底畏怕不安的元素,投射成為一種獨特的鬼形象。有時候,所謂撞鬼,其實只是捕風捉影、自己嚇自己。七月十四到陽間自由行的遊魂野鬼,不見得一定比七月十四出生的國家棟樑恐怖;更多的時候,現實生活所見的言行嘴臉,都比見鬼更為可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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